它静默地立在展柜深处,像一位卸去战甲却依旧挺直脊梁的老将,眉宇间镌刻着岁月的沧桑与不朽的荣光。这不是一件普通的唐三彩,而是一尊鼓钉堆塑器座——一个曾经托举起整个盛世繁华的艺术基座。当我的目光与它相遇,时光的帷幕徐徐拉开,那个流光溢彩的时代在斑斓釉光中缓缓苏醒,仿佛能听见丝路上的驼铃、大明宫中的笙歌、边塞诗人的吟唱,都在这一刻汇聚成动人的交响。
它的形制取法于战鼓,周身整齐排列的鼓钉如列阵的士兵,如夜空的星斗,在严谨的秩序中蕴藏着雷霆万钧的力量。每一颗鼓钉都是盛唐工匠对秩序的礼赞,是那个律法森严、军容整肃的帝国气象的视觉象征。这些规整的几何图形构成了一首无声的进行曲,吟唱着"秦王破阵乐"般的雄浑气魄。而在这些刚劲的线条之间,堆塑的缠枝宝相花却如生命之泉奔涌而出——花瓣丰腴饱满,枝叶卷舒自如,在严格的框架内演绎着自由的狂欢。这种刚柔并济的美学,正是盛唐精神的精髓所在:它有坚实的骨架支撑起帝国的威严,又有丰腴的血肉包容万邦的风情;它有不容置疑的规范,更有海纳百川的胸怀。
更令人叹为观止的是它身上流淌的釉彩,那是一场火焰与矿物酣畅淋漓的共舞,是唐代工匠以窑为纸、以釉为墨创造的视觉奇迹。匠人以铜为绿,染就一袭江南春水般的翠色;以铁为褐,泼出万里关中山河般的沉郁;以钴为蓝,点缀几许西域晴空般的明净。当这些色彩在窑火中相遇,铅釉如熔化的琉璃,任由它们在器物表面奔流、浸润、交融,形成了一种浑然天成、不可复制的瑰丽。这种"流釉"工艺蕴含着唐人独特的生命哲学:在设定好的规则内尊重偶然,拥抱变化。每一道釉色的轨迹都是火焰的即兴创作,都是独一无二的天成之美。这种将偶然升华为必然的智慧,正是盛唐自信开放、海纳百川气度的最佳注脚。我仿佛看见窑火正红时,工匠们以最虔诚的心境守候着窑变奇迹的诞生,就像诗人等待灵感的降临,将军等待战机的出现,那是对创造最崇高的礼赞。
然而这件艺术品最动人的地方,在于它的名字——"器座"。它自身已臻完美,却生来是为了承托。它的顶端,那平整的承接口,曾经稳稳地托举过什么?是西域进贡的琉璃瓶,还是宫廷御用的金银器?是佛前供奉的舍利函,还是酒宴上盛酒的玉壶春?我们不得而知。但正是这种未知,赋予了它无限的想象空间。它像一位无名的尊者,以自身的敦实与华美,成就了另一件器物的风华。这种"承托"的美学,是盛唐气象的根基——唯有足够博大与自信的文明,才懂得如何谦逊地承载他者的光辉。它托起的不仅是一件器物,更是"胡旋舞急节拍促"的异域风情,是"万国衣冠拜冕旒"的盛世气象,是整个时代喷薄而出的创造力。它如同那片广袤肥沃的土地,默默滋养着所有的绚烂与辉煌。
今天,这尊器座顶端空无一物,但它依然保持着托举的姿态,如同一个永恒的承诺。当我们凝神静观,仿佛能看见一个完整的盛唐正从它身上升起——李白的诗篇在釉色间流淌,吴道子的线条在纹饰中飞舞,张旭的笔意在鼓钉间激荡,丝路的驼铃声在每一道开片中回响。它不再是一件冰冷的明器,而是一个文明的能量结晶,是盛唐留给我们最生动的面容。它以千年的沉默告诉我们:真正的伟大,不仅在于能创造辉煌,更在于懂得如何成为辉煌的奠基;真正的永恒,不在于永远存在,而在于即使时过境迁,依然能够唤醒后世对美的共鸣。站在这尊器座前,我们不仅是在欣赏一件文物,更是在与一个伟大的灵魂对话,在见证一种永不落幕的精神传承。
场次:精品专场
名称:三彩鼓钉堆塑器座
尺寸:高7.5cm 宽12cm 674克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