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,是一只来自宋代的碗,源自那片被漳河、滏阳河水滋养的磁州大地。人们依据我开阔而挺拔的姿态,赠我一个极富诗意的名字——“斗笠”。这名字里,有田园的清风,有渔樵的雨意,更有宋人心中那一方天圆地方的宇宙模型。而今,我静卧于展柜之内,周身那褐彩绘就的纹样,历经千年窑火的淬炼与岁月摩挲,依旧沉静地吐纳着那个时代蓬勃的元气与不羁的创造力。
我的诞生,始于一场泥土的觉醒与工匠的叛逆。 在彼时那个以“南青北白”(龙泉青瓷、邢定白瓷)为审美圭臬的时代,我的故乡磁州窑,因其胎土较为粗砺、含铁量高而呈深灰之色,本不占得天独厚的优势。然而,我的创造者们,那些无名的民间大师,却以惊人的智慧完成了一次华丽的转身。他们为我悉心敷上一层纯净的化妆土,这如同为一位荆钗布裙的少女披上了素洁的绢帛,瞬间掩盖了胎骨的沉暗,获得了一片理想的“白地”。继而,他们以当地富含铁元素的彩料为墨,以毫笔为耕,在这片白色的疆域上纵情驰骋。这看似朴拙的“白地黑花”(或称褐花)工艺,实则是一场中国陶瓷史上石破天惊的美学革命。它将瓷器的美,从对玉质釉色的单一膜拜中解放出来,转向了绘画性与书写性的表达,为后世青花、五彩的绚烂世界,点燃了第一簇薪火。
我的形制,是宋式美学最凝练的物化体现。 您看我这经典的斗笠器型:口沿极度外敞,几成水平,仿佛要承接整个天光云影;器壁随之挺直斜削,没有任何一丝冗余的弧线,利落得如同一位卸下所有负累的士人,风骨铮铮;至底足,则从容收敛为一枚小巧而坚实的圈足,稳稳地、沉默地扎根于承载它的平面。这自上而下、由开放到收束的流畅线条,不仅是为了使用的便利——便于斟注、易于清洗,更是宋代那种崇尚极简、理性、内敛的文人气质在造物上的投射。当一盏点茶被注入我怀中,茶沫胜雪,在我开阔的碗腹间涌动,这“斗笠”便不再只是食器,它成了一个小小的宇宙舞台,上演着宋人日常生活里的风雅仪式。
而我真正的灵魂,在于这身仿佛带着生命律动的褐彩纹样。 绘制我的画工,绝非宫廷画院中亦步亦趋的画师。他们就是民间普通的匠人,或许在劳作间隙,饱蘸了那深沉如夜的褐彩,于飞转的辘轳之上,凭借胸中的成竹与腕底的功力,信手而就,一气呵成。您看我腹部的这丛卷草纹,笔锋如刀,回旋盘绕,充满了植物向上攀援的原始生命力;或是那几笔疏朗的写意花卉,看似草草,却神韵俱全,深得“意到笔不到”的禅宗妙理;更有那灵动自然的鱼藻纹、翩然飞舞的蝶纹,无不洋溢着市井生活的盎然情趣。这,正是磁州窑艺术最撼动人心的核心——它不追求工致的匠气,而崇尚率真、豪放、充满野性生命力的表达。那褐彩在高温熔融中微微流淌、渗透,与透明的釉层交融,最终呈现出从酱紫、赫褐到橙黄的丰富色调渐变,深沉而温暖,一如北方大地的秋日原野。
千年一瞬,我自人间烟火中来,而今归于永恒的寂静。 我的碗底,或许还带着使用时的磨蚀痕迹,那是时光为我刻下的年轮;我的釉面,或许已布满了细碎的开片,如同老人额上的皱纹,每一道都藏着一个故事。我不仅是一件盛物之器,我更是一页石头上刊刻的宋代风俗史,记录着市井的喧嚷、茶馆的闲话、与文人墨客的清赏雅玩。
在我这“斗笠”般的天地里,盛过的不只是粗茶淡饭,更是一个时代的呼吸与心跳。我以最质朴的出身,成就了最华彩的篇章;我于最平凡的日用中,开辟了最不凡的艺术境界。这,便是磁州窑的精神内核——于凡俗中见真章,在烟火里,绘就永恒。 我,便是这精神的见证,一只来自宋代的、会呼吸的褐彩斗笠碗。
场次:精品场
名称:磁州窑褐彩斗笠碗
尺寸:口径31cm 高14cm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