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把壶，就那样静踞在博物架的天鹅绒上，被一束柔光笼着。周遭鼎沸的人声，仿佛撞上了一道无形的屏障，纷纷跌落下去，碎成寂静。只有它，在光的中心，成了一个低回的漩涡，将我的目光与心神，不容分说地，一寸一寸地拖曳进去。
它通体是那种历经窑火淬炼后独有的赭紫色，深沉如秋夜的天穹，却又在转折处，泛出幽幽的暗绿光泽，像是远山在雨后浮起的一层薄霭。这便是“祥云”了。那云纹并非雕琢而成，倒像是从胎骨里生长出来的一般，绵绵地、密密的，依着壶身的弧度起伏流转。那是风平浪静时，天边最温柔的一抹曲线；又是盛宴散场后，空中凝驻的袅袅余音。光线流连其上，在凹陷处积下淡薄的阴影，在凸起处敷上温润的晕光；于是，这静止的陶器便活了，有了呼吸的韵律，有了光阴的明暗。
壶的轮廓，是一条完美得近乎慈悲的弧线。从饱满的肩部向下，徐缓地收敛，至圈足处又微微外撇，如美人收敛的裙裾，安稳地、端庄地落定。这线条里，藏着一种东方式的、不言之大美。它不争不抢，只是自足地圆满着，仿佛在说：美，本不必尖锐，不必奇崛，它就在这周正与和谐之中。
壶嘴与壶把，取的是“如意”之形。那壶嘴微仰，短俏而含蓄，像一枚欲语还休的蓓蕾；壶把则圆转如环，仿佛撷取了天边的一弯新月，与壶嘴遥相呼应，构成一个气韵周流的整体。手握上去，定然是妥帖的，那弯曲的弧度，仿佛是照着人手心的曲线而生，是器物与人之间，一场默契的盟誓。所有的部分，都被一种看不见的、严密的法度统摄着，增一分则太长，减一分则太短。这便是顾景舟了。他将“如意”的吉祥寓意，将对完美形式的苛求，全然化入了这最基础的线条里。没有一丝炫耀的火气，只有物我两忘、形神合一的安详。
我绕到壶后，俯身去看那小小的底款——“景舟制陶”。只是两个朴拙的楷字，钤在泥上，谦逊得像一枚秋天的落叶，却又笃定得如一座山。就在那一刻，万籁俱寂，我却分明听见了历史深处传来的声音。我听见了泥土在匠人手中被揉捏、拍打时沉闷的喘息，那是混沌初开时的胎动。我听见了竹制的“明针”在坯体上沙沙地刮过，一遍，又一遍，那声音里含着何等的耐心，仿佛不是在打磨一把壶，而是在抚平时光本身的皱纹。最后，我听见了龙窑里柴火毕剥的轰鸣，那是庄严而酷烈的献祭。在千度以上的烈焰中，所有的形与色，所有不确定的偶然，都被锻烧成唯一的、永恒的紫砂魂魄。
这把壶，早已超越了饮器的范畴。它是一个渡口，一端连着大地深处质朴的泥土，另一端，连着文人心中清逸高华的精神世界。顾景舟，便是那沉默的摆渡人。他将自己对这世间“祥瑞”“如意”的全部祝祷，将他一生对“道在器中”的追寻，都沉静地、不着一字地，炼入了这一丸泥、一团火之中。
我不再去想拥有它，甚至不再想去摩挲它。能与它在这束光里，共度这一段寂静的辰光，已是莫大的缘分。它从匠人的心与手中走来，走过烈焰，走过漫长的、寂寞的年月，终于走到我的眼前，将它所承载的那个安宁、丰足而又坚韧的精神世界，澄澈地映照给我看。它自身已是一个圆满的、小型的宇宙，而我，只是一个被允许在一旁静默瞻仰的、倏忽即逝的过客罢了。
场次：精品专场
名称:祥云如意紫砂壶顾景舟款
尺寸：重546g 长18cm 高10cm 口径6.9cm
